1999年10月,为庆祝国庆50华诞,山西运城地区石刻研究会和运城市博物馆联合举办了“河东百通碑刻拓本展览”活动,在当地引起轰动。我们在观瞻、流连之际,被德政类《垣曲县丞张君去思碣铭》一文深深打动。抄录辨识,反复研读,深感这是一通十分珍贵的廉政碑。碑高126厘米,宽62厘米,27行,行38字。正文分序、铭两部分。全文浑然一体,声情并茂。写人记事,栩栩如生,夹叙夹议,发语精警。读来令人竦然心惊,又感到回肠荡气,是一通难得的正气碑。
读此碑文,首先令人深为感动的是,垣曲县丞张君清廉自守、质朴俭约的品格。嘉靖四年腊月,张君廷相“捧檄来垣曲。下车即淬砺牧民之志节”。对众发誓曰:“廷相官,受人一钱,神毋令还乡。”既而又在衙门上贴出告示:“敢有以一米一菜私馈者,罪之如法”。以至于一个堂堂县丞,有时也不免“釜不给炊,身无完衣”,而他却“处之裕如”,整天与贤士大夫“孜孜讲咨民瘼,谋及拯溺救灾之术”。清正廉洁,心忧百姓,“固持雅操”,玉洁冰清,令后人仰慕和钦敬。
世之为官,不贪财货,立身清白,是“为政之本”、“为官之宝”。班固有言:“吏不廉平,则治道丧”(《汉书·宣帝纪》)。新旧时代,为官为政虽有本质的不同,但在廉洁的要求上却有其相通之处。为官一任,能否造福一方,察之以清廉,便可知其大略。自古及今,无数事实早已证明,廉洁与勤政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我国明王朝到中后期,经过“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后,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日益暴露。外患频仍,内政腐败,宦官专权,尔虞我诈;加上土地兼并严重,农民流离失所,社会危机四伏。另一方面,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和商品经济的发展,使金钱与货币的作用日益显露出威力。“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贪婪罔极,骨肉相残”(《天下郡国利病书》卷32,江南二十《歙县风土论》)。在这种封建统治日趋黑暗和衰落的情势下,嘉靖四年腊月,张君廷相“来垣曲”,一下车就敢对众百姓发誓言,也敢在“廨门”上贴告示:一钱不贪,一米一菜不受。五年当中,勤政务实、廉洁奉公,与那些“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辈和那些监守自盗、贪墨、渎职之辈相较,判若天壤。
县丞张君一心为民、刚正不屈的精神,给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岁值蝗、旱,民饥至人相食。君恻然,疏于朝,乞赈贷,活民命”。不料,他在奏疏中引举成化年间饥民啸聚、酿祸旧事为例,开罪常姓上司,被“提诣监司鞫罪”,身陷囹圄,严刑拷讯,以至被狱卒拳头打得满嘴喷血,也决不改口。他一腔凛然正气,坚持说:“保民命尔,他非攸恤”、“职在牧民为急,虽死无怨”。终靠己俸“输粟赎罪”,才得出狱。一个县丞为民请命,忠心激发,何罪之有?竟然被下狱拷讯!分明见出封建官场的腐败和黑暗。当张君“丁内艰”,奔丧回乡,百姓父老涕泣,攀留不住,“伏地请留双履,置诸谯楼危阁”。一个小小县丞被百姓拥戴如此,双履被脱,供奉于楼阁之上,十足证明有罪之人其实是“恩洽骨髓”的大德之人!
这篇碑文的作者文皓为弘治九年进士,垣曲西泉人,少有文名。正德年间授监察御使,屡劾权臣、大宦官刘瑾,与之进行殊死斗争。武宗朝,任河南道按察副使,督修河渠,大兴水利,口碑载道。巡大梁等处,析疑狱数十起,人称神明,百姓立祠。当老人受人之请,撰此碑文时年已七旬有五,不知生前与张君廷相谋面与否,史无明载,但二人同为卓拔之士,在血脉上和骨子里是相通的。他撰此碣铭,凝聚了一生深刻的社会体验,感慨良多。一开始,先写垣曲僻在万山中,百姓多罔忌惮。“非有忠肝义胆、固持雅操者,未必不溺于流俗,动于货贿,自速不职之名矣”。作者为扬先抑,意在凸现张君不凡之举。尔后作者写道:“百姓至愚而神,胜任者,感其恩洽骨髓,则仰之如父母;不职者,怨其毒啄膏血,则视之如寇仇。此有司良恶之所由分,无怪乎民之谤、思慕之。”当叙写张君双履被脱、置诸楼阁,他感慨说:“此毛虫之麟,羽虫之凤也,可不谓贤乎!”
尤其令人称道的是作者对封建社会为官竖碑立碣的多种情形分开层次,畅发议论:
“见任有官而为之竖者,未必无所饕餮;去任显官而为之竖者,未必无所觊觎。有所饕餮、觊觎者,非以利则以势,私于心而假之面者,伪也,非诚也。去任矣,休官矣,何所饕餮、觊觎哉?此为之竖之者,以利乎?以势乎?德于心而发于词者也,诚也,非伪也。天理人心,宜与其诚,而不与其伪。”
作者对见任有官、去任显官和去任休官不同情形竖碑之真伪,阐发得细致入微,鞭辟入理,至今读来,仍具有震聋发聩、精言醒世、传之久远之力。
从嘉靖四年腊月到九年菊月,张君“来垣曲”将近五载,“丁内艰”奔丧回乡,一不是“见任有官”;二不是“去任显官”;恰是“去任休官”。按世俗的说法,时过境迁,人走茶凉,但偏偏在四年之后,当地举子刘鹤、马云听等相率百姓若干人,乞求文皓老人撰文,立下追怀寄思的碑碣,令人深长思之。
“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梁·范云《咏寒松》)。张君廷相身怀抱负,为官五载,就是靠着清廉自守、勤政为民、竭尽忠诚、造福一方、恩洽百姓骨髓的一腔正气,流惠人间,才使得当地士子百姓效畏垒之风,感德立碑。这种亘古常存、塞乎苍冥,“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的浩然正气,正如铭文结语所发出的金石之声:
“媚山可颓,奇迹不崩。黄河可涸,德音犹馨。万世有官,永监章程。”